唐老太爺靜靜地看著他,看了很長時間,就像看一個怎麼也看不出來哪裡好看的怪石頭。
秋山君微笑說道:「這個請求很怪嗎?」
唐老太爺說道:「確實很怪,因為站在門外的是陳長生,不是徐有容。」
秋山君說道:「我覺得陳長生的要求很有道理啊。」
唐老太爺說道:「為什麼?」
秋山君笑著說道:「你家老二給老大下毒啊。」
唐老太爺嘲弄說道:「你又知道?」
秋山君說道:「我沒看出來,師妹也沒看出來,但他是陳長生啊,商行舟的學生啊,我不信他信誰啊?」
唐老太爺的眼睛依然微眯著,眼神像極了院子里的古井,幽深,而且因為落雪變得越來越寒冷。
從他唇間發出來的聲音,也是那樣的寒冷,令人有些毛骨聳然。
「就算是真的又如何?太宗皇帝陛下把他的親兄弟都殺乾淨了,一樣打造出了個太平盛世,成了千古明君。」
唐老太爺面無表情說道:「我家老二就算把我也毒殺了,只要家業不敗,那就是好樣的。」
聽著這話,秋山君漸漸斂了笑容,靜靜地看著老太爺的眼睛。
「可是你家老二勾結魔族啊。」
從走進唐家老宅開始與老太爺對話開始,秋山君的語氣一直都顯得很隨意自然,像極一個乖巧可愛的晚輩。
他的很多句話都是用啊字來結尾。
不孝啊。
獻醜啊。
挺好啊。
有道理啊。
江南的年輕男女說話的口音很好聽,咿咿呀呀啊啊。
當他說出這句話的時候,依然用的啊字結尾,但這一次的感覺卻截然不同。
北方的風雪太大,想要把軍令傳的遠些,必須要大聲地喊才能讓同袍聽到。
跑啊!
沖啊!
殺啊!
快來救人啊!
秋山君這句話不是說出來的,而是喊出來的。
「你家老二勾結魔族啊。」
他的神情很嚴肅,意志很堅定,聲音如鋼似鐵,非常明亮,可以穿破風雪,讓活著的同伴與死去的同伴聽到。
今日的風雪再大,也無法掩住他的聲音,老宅四周的所有人都聽到了。
相信過不了多長時間,整個汶水城都會聽到,然後,整個大陸都會聽到。
……
……
老宅里異常安靜,死寂一片,雪落亦是無聲。
唐老太爺眯著眼睛,看著秋山君,沉默了很長時間,忽然說道:「很痛快嗎?」
秋山君已經恢復了平靜,說道:「感覺不錯啊。」
唐老太爺說道:「需要做到這種程度嗎?
秋山君說道:「有些事情,如果不想辦法喊破,那麼便有可能永遠不會被人聽到。」
唐老太爺說道:「你覺得整個世界都必須相信你的話?」
秋山君說道:「我用了二十年的時間來守護我的名望,現在想起來,可能就是為了這個世界相信我一次。」
唐老太爺沒有說話。
說到名望二字,沒有人及得上秋山君。
很多年來的很多事情以及很多人早已證明了這一點。
在離山,無論是蘇離還是掌門說話都沒有他好使。
在天南,就算是王破也沒有秋山君能夠令人信服,因為王破畢竟是天涼郡人。
秋山君說道:「當年師叔祖沒錢,所以這把黃紙傘一直留在了汶水,後來那件事情後,你答應師叔祖只要看到這把傘,便答應他一個要求,陳長生不知道這件事情,但我知道。」
唐老太爺的視線落在他手裡的那把舊傘上。
「這把傘與以前那把終究還是有些不一樣。」
「是的,差了些東西。」
秋山君伸手從腰畔的劍鞘里抽出一把劍。
這把劍湛若秋水,顯見不凡。
看著這把劍,唐老太爺的眼瞳微縮,即便是他這樣的大人物,也有些驚異。
「他居然沒有把這劍帶走?」
「師叔祖把劍留給了我,把傘留給了陳長生,現在我們兩個人都來了,便等於他來了。」
秋山君把劍插入舊傘的柄里。
沒有任何聲音,彷彿這劍本來就是這傘的一部分。
見傘如見人。
……
……
陳長生再次進入老宅的時候,發現羅布已經走了,但那把傘還在。
看著那把舊傘,他沉默了會兒,心想確實比蘇離前輩強,沒有把傘拿走。
「你要汶水城的一個時辰,我給你。」
唐老太爺看著他面無表情說道:「但是不能用國教的人,只能用我唐家的人。」
因為當年的那份約定,他答應了陳長生的請求,但很明顯他不可能任由國教的教士在唐家各房的宅院里搜索,更不可能允許國教的騎兵在汶水城裡橫衝直撞,這是唐家的底線。
問題在於,無論是陳長生還是國教里別的大人物都不了解唐家各房的具體情況,就算在唐老太爺的命令下,唐家的力量表面上都聽從他們的調配,又如何能夠保證唐家的人真的願意出力?
總而言之,用唐家的人查唐家的事,這怎麼看都很荒謬,甚至可笑。
但唐老太爺絕對不會再做任何讓步了。
陳長生說道:「汶水城的這一個時辰不用給我。」
唐老太爺說道:「那要給誰?」
陳長生說道:「我有一個朋友。」
唐老太爺的眼睛眯了起來。
陳長生看著他說道:「您曾經給過他二十年時間,現在連一個時辰都不願意給了嗎?」
……
……
唐家祠堂很老,和老宅一樣老,比京都皇宮還要老。
無論是每隔三年便會重新粉刷一次的白牆,還是每隔七年便會精修一次的黑檐,哪怕看著再如何暫新,也無法完全掩去磚縫檐片之間散發出來的那些古遠滄桑氣息。
祠堂里擺放著很多牌位,案上點著很多香燭,前方還有一個蒲團。
那個蒲團也很舊。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環境的原因,坐在蒲團上的年輕人臉上也多了幾分滄桑感。
他臉上的鬍鬚長短不一,看著很亂,頭髮更亂,衣服也有些臟,可以用蓬頭垢面來形容。
他的眼睛以前很明亮,甚至鋒銳逼人,但現在已經盡數歸於死寂。
他的嘴唇還是那麼薄,然而曾經的刻薄與痛快,已經盡數歸於沉默。
被關進這裡後,他整整半年沒有說話。
空曠而幽靜的祠堂里,他的身影是那樣的孤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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