擇天記 第二百六十三章 狼突

所屬目錄:第一卷 恰同學少年    擇天記作者:貓膩

    因為失血過多,七間有些迷糊,聽到折袖的話,過了會兒才反應過來,瞬間清醒了很多,臉色更加蒼白,艱難轉頭望向折袖的側臉,看著他依然面無表情的臉上,那雙明顯已經失去神採的眼睛,身體頓時僵硬無比。

    「你……看不見了?」七間聲音顫抖說道,便要從他的身上下來。

    折袖沒有讓他下來的意思,兩隻手像鐵條一般抓著他的腿彎,讓他無法離開。

    感受著腿上傳來的溫度與力量,七間又羞又急,用儘力氣想要離開。任由他如何掙扎,折袖都毫無反應,就這般站著,像座雕像一樣。七間的力氣越來越小,掙扎的幅度也越來越小,終於放棄了,無力地重新伏到了他的肩上。

    這時候再望向折袖,平日里那張面無表情、令他無比厭憎,只想遠離的死人臉,忽然間,多了一些說不清楚的味道。

    是的,真的很像一座雕像,像一隻站在山崖上,望著遠方的狼,或者是少年。

    不知不覺間,七間的心底變得柔軟了很多,眼底也柔軟了下來,看著折袖的臉,蒼白的小臉上流露出敬佩的神情,然而不知為何,他又覺得特別難過,尤其是看著折袖的眼睛時,於是他哭了起來,哭的很是傷心。

    折袖的神情依舊漠然,似乎根本沒有受到不能視物的影響,說道:「如果哭能解決問題,我絕對是世界上最擅長哭的那個人。」

    在雪原上,在與魔族的戰鬥當中,有無數需要解決的、與生死相關的問題。

    七間覺得很丟臉,抬起手臂用袖子去擦臉上的淚水,卻怎麼也擦不於凈,因為淚水不停地在流。

    折袖的聲音變得有些遲疑:「或者……你……」

    然後他沉默了會兒,又說道:「不要哭了,沒事兒。」

    很明顯,他不擅長安慰人,更不擅長哄人,所以語氣顯得有些生硬,但因此更顯真摯。

    七間抽了抽鼻子,有些委屈地嗯了聲,也不知道這份委屈是對誰的,然後低聲說道:「那……咱們走吧。」

    折袖看著眼前的黑暗,定了定神後說道:「還是往畔山林語的方向。」

    七間扶著他的肩,有些困難地抬起頭來,望向二人身前那條筆直的山道,說道:「一直向前,四百丈後右轉,我會說。」

    折袖毫不猶豫,抱緊他的腿彎,便向前走去,竟對他的話沒有任何懷疑。

    這讓七間有些感動,也有些不解。

    山風吹拂著折袖的臉,他已經於脆閉上了眼睛。

    然後,山風才落到七間的小臉上。

    那風,彷彿帶著某種溫度。

    七間覺得有些溫暖,有些安心。

    周園的山野里,不停地響著腳步聲和七間清稚虛弱的指路聲,還有折袖依然沉穩冷漠的應答聲。

    「慢點,前面有坎。」

    「一條小溪,兩丈,對面是沙地。」

    「你沒事兒吧?」

    「再快點兒。」

    「可是……」

    「沒有可是。」

    「小心,別撞樹上了。」

    按照折袖的想法,他們必須儘快地找到周園裡的那些人類修行者,然而奔跑了數十里地,竟是一個人都沒有遇到。絕大多數人類修行者,昨夜已經按照陳長生或者那個白衣少女的安排,集中在了那幾處園林。

    現在想來,這應該也是魔族那位傳奇軍師早就算到了的事情。

    周園與外界隔絕,人類修行者為了爭奪法器或者傳承之類的事物,必然會內訌。就算有人成功地阻止了混亂,那麼入園的人類修行者,肯定也會被集中到幾個區域,而像折袖、離山劍宗弟子,這些魔族必殺的目標,反而更可能自行其事。

    折袖和七間在某片山崖處停了下來,距離最近的人類修行者聚集地畔山林語,還有數十里的路程。

    在他們側後方的那道山坡上,已經能夠看到兩道被落日映照的極長的身影。

    那對魔將夫婦已經追了上來,依然挑著擔,拎著大鐵鍋,看似像搬家一樣,實際上度快的有些駭人。

    七間痛苦地咳了兩聲,小臉變得更加蒼白,報告道:「西南,圭軫星位,大約……六里,不,五里。」

    對他們來說,遠方山坡上那對魔將夫婦的影子,就像死亡的陰影,必須要想辦法擺脫。

    「他們停下來了。」七間有些吃驚。

    折袖說道:「他們在看我們會往哪邊走。」

    他現在雖然看不見任何景物,但前兩天他隨陳長生在周園外圍的這些山野里走了很多遍,把地理環境都記在了心裡。如果他們還是按照原先的計劃,去畔山林語與人類修行者會合,那對魔將夫婦只需要往斜里一插,穿過一片山林,便能攔截住他們。

    折袖沉默片刻,計算了一下雙方的距離與位置關係,知道沒有辦法趕到畔山林語。

    他隱約記得在湖畔似乎聽誰說過,魔族能夠隨時掌握他們的位置。

    就算對方不能掌握自己的位置,現在看來,那對夫婦不愧是魔將,明明是兩個人對兩個人的追殺,竟是用上了兵法與布陣――追殺與逃亡已經持續了數刻時間,他們竟是根本沒有辦法靠近畔山林語一步,反而被逼的越來越遠。

    折袖背著七間,感受著落在臉上的最後的餘暉,沉默片刻後,轉身望向西南方向。

    他看不見,但他想看看那對想殺自己的魔將。

    遠處的那片山坡,被晚霞籠罩,正在燃燒。

    劉小婉和騰小明站在火燒一般的草甸里,也在看著他們。

    彼此遙遙相望。

    「我要開始跑了。」

    折袖忽然說道,平靜而堅定。

    看不見路,卻要奔跑?

    七間很吃驚,抓著他肩頭的手,下意識里攥緊了些。

    折袖說道:「你隨時報告他們的位置,同時替我指路,現在……你先告訴我,面前這座山崖,有多陡。」

    七間的聲音很虛弱,這時候更加顫抖,因為緊張,看了會兒後說道:「大概是四三分角……你真的可以嗎?」

    「肯定會經常跌倒,只要爬起來再跑。」

    折袖沉默了會兒,說道:「會摔的很痛,你不要哭。」

    七間輕輕嗯了聲。

    折袖又沉默了會兒,說道:「抱緊點。」

    七間又輕輕嗯了聲,然後雙手向前緊緊地摟住他的頸,頭靠著他的肩。

    做好了所有準備,折袖深深吸了一口氣,體內的真元狂暴地運轉起來,將那些試圖從眼底向更多地方散去的孔雀翎毒素盡數壓制,然後向下蹲去。

    隨著他的動作,他的雙膝,以一種出人類想像的方式,奇異地彎折起來。

    他腳上的靴子前端破裂開來,鋒利的爪鋒從深色的狼毛里探出,刺進堅硬的崖石里,出鋥的聲音。

    同時,他的臉頰邊緣和頸上,生出無數堅硬粗糙的毛。

    他的眼瞳因為妖化而變得血紅一片,又與眼瞳深處的綠色毒素一混,變成了一種很奇怪的顏色。

    看著就像是新結的檸檬果,酸的很有力量,可以刺激出來無數精神。

    「怕嗎?」他問道。

    七間沒有回答,手摟的更緊了些,靠的也更緊了些。

    折袖似乎有些意外,安靜片刻後,唇角微微揚起,應該是笑了。

    如果陳長生看到這幕畫面,一定會非常吃驚,因為他不記得自己曾經看見折袖笑過。

    遺憾的是,七間這時候把臉埋在他的頸間,沒有看到。

    折袖不再多說什麼,抱緊七間的雙腿,便向崖下陡峭無比的岩壁沖了下去。

    沙石四濺,岩屑亂飛。

    折袖背著七間在山野間狂奔,他的腳每一次落下,都會深深地刺進堅硬的山崖,抓地的效果極好。

    孔雀翎的毒素,損害到他的眼睛,卻沒有影響到他別的能力。

    妖化之後的狼族少年,擁有近乎完美的平衡能力與度,在奔跑中對力量的運用,以及對環境的本能適應,強大到難以想像的程度。

    只是片刻時間,他便背著七間,衝到了山崖的下方。

    數里外那片山坡上的魔將夫婦,明顯沒有想到他們會選擇這種方式,這個方向突圍,停頓了會兒才開始再次追擊

    伴著轟隆隆的聲音,山崖微微震動,兩道塵龍緊隨而來。

    「南野,軫星位,四里。」

    七間收回視線,用虛弱的聲音儘可能清楚地說道:「三百,二百四,二百,一百七,石階,斜四一角,準備……跳」

    折袖如同一隻真的年輕公狼,背著他在山野間狂奔著,化作一道灰影,向前方縱躍十餘丈,直接跳到了石階上方

    七間感受著下方傳來的劇震,小腹劇痛,卻忍著沒有出任何聲音,虛弱說道:「直行四百丈,入林?」

    折袖此時全部的心神都用在奔跑上,沒有回答,只是點了點頭。

    七間重新把頭擱到他的肩上,感受著不停傳來的震動,看著越來越近的那片樹林,雙手更緊,心情也更加緊張。

    看不見路,背著一個身受重傷的人,卻依然要以最快的度奔跑。

    而且是在山野間。

    這很瘋狂。

    折袖做的就是這麼瘋狂的事情。

    瘋狂必然要付出代價。

    哪怕他已經妖化,七間用盡所有努力計算著,不停地給他指著路,依然難免跌倒,而且是重重的跌倒。

    但就像在山崖上,他說過的那樣,每次跌倒,他都會毫不停頓地再次爬起,然後繼續奔跑。

    因為只有這般瘋狂不要命的突奔,才能活下來。

    最開始數次摔倒的時候,七間總會下意識里閉上眼睛,但後來他不再閉眼,因為每次摔倒的時候,折袖總會在落地之前,用強悍的身體協調能力調整姿式,確保承受最多衝擊的是自己,儘可能地不讓他受到任何傷害。

    無論他們摔倒的地方是泥地,還是沙地,是柔軟的溪水,還是堅硬甚至鋒利的山崖。

    七間不再閉眼,不是因為折袖的保護讓他不再害怕,而是他想儘可能地把前路看的更清楚一些,希望他能少摔幾次。

    折袖的身上已經滿是傷口,鮮血不停地流著。

    他閉著眼睛,低著頭,沉默著,繼續狂奔著。

    七間緊緊地抱著他,眼圈早就紅了。

    她想哭。

    但他說不要哭。

    她聽話。

    所以她不哭。

    一路追殺逃亡。

    看著暮峪,卻無法靠近,只能平行而前。

    最終,無路可走。

    折袖背著七間來到了那片草原的外圍,終於停下了奔跑的腳步。

    劉小婉和騰小明,也停下了追擊的腳步。

    這對魔將夫婦,看著遠處將要落下的太陽,和那半片太陽之前那對少年的身影,眼中生出佩服的神情。

    折袖低著頭,不停地喘息著。

    汗水與血水在他的身上臉上到處都是,讓那些深色的毛糾結在一起,顯得格外潦亂。

    七間靠在他的肩上,貼著那些很硬很刺的毛,明明應該很不舒服,但她卻覺得很柔軟。

    「對不起。」他抱歉說道:「我指路沒有指好。」

    折袖面無表情說道:「是我跑的不夠快。」

    遠方的落日,始終還懸在天邊,不知道為什麼沒有完全被地平線吞沒。

    無邊遼闊的草原,在晚霞下泛著金光,彷彿神國的廣場。

    這裡便是周園最中心、最神秘,也是最兇險的地方――傳說中的日不落草原。

    數百年來,曾經有很多修行者試圖進入這片草原,然而進去的人,再也沒能活著回來過,只留下了一些傳聞。

    說來也很奇怪,如果真的沒有人能活著離開這片草原,那麼這些傳聞又是如何留下來的?

    「接下來,我們去哪裡?」七間輕聲問道。

    向前走便是這片草原,是死亡。

    轉身,便是戰鬥,也是死亡。

    就像在青藤宴上,唐三十六和陳長生說過的那樣,七間是個很柔弱的孩子。

    但他畢竟是離山劍宗的弟子,而且他是離山掌門的關門弟子,他的腰間系著的是離山的法劍。

    在他看來,如果要死,那麼當然要轉身做最後的戰鬥。

    折袖沒有轉身,也沒有詢問他的意見,背著他,便向那片約一人多高的草原里走了進去。

    「沒有人能活著從這片草原里出來。」七間緊張說道。

    「我不是人,我是狼。」

    折袖說道:「草原是我的家,我不相信有什麼草原能困住我。」

    七間不再多說什麼,抱著他,有些舒服地把頭靠在他的肩上。

    草原里到處都是一樣的野草,再也不需要他指路了。

    那麼,隨便走吧,走多遠都行,走多久都行。

    哪怕是一條死路,有人陪著,也要走到盡頭去看一看。

    野草,擦著他們的衣衫,出沙沙的聲響。

    遠方的太陽,依然沒有落下。

    就像他們一樣倔強。

    (中間那幾句,實在是不能允許自己寫他,所以寫的她,今天還會再寫一章,可能會晚些,我一直等著寫這章……很高興能寫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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