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有容不明白,心想你最多也就二十來歲,比自己大不了多少,為何會把人生想的這般明白?而且……居然能夠用那樣簡單的語言,把這麼複雜的道理講清楚,雪山宗究竟是怎麼教的你?你平時是怎樣在生活?
她說道:「我沒有見過像你這樣能言善道的人。」
陳長生微怔,他從來沒有想過自己會得到這樣的評價。從小和餘人師兄在一起生活,他很少說話,大部分時間都是用手式比劃,來到京都後被很多人覺得有些沉默寡言,那麼自己是從什麼時候開始能夠說這麼多話了?因為在國教學院里要給落落和軒轅破上課?還是說因為這一年裡,唐三十六那個令人頭疼的富家子天天在自己耳邊碎碎念的原因?或者……與說話的對象有關?
看著火光照耀著的少女清麗的臉,他有些無來由的心慌,然後意亂:「就是隨便瞎說。」
徐有容看著他認真問道:「你為什麼懂這些道理?」
陳長生心想,那是因為你自幼生活在草原,與世隔絕,沒有人和你交流的緣故。
徐有容說道:「把責任與壓力與生活看的如此清楚,非日夜自省不能做到,你真的很了不起。」
陳長生誠實說道:「倒真沒想那麼多,只是壓力這種事情容易帶來負面情緒,對健康不好,所以我不喜歡。」
風雪停後,二人離開這座祀廟,繼續前行。
忽然間,他們便走進了一場暴雨中。
不等他們想辦法避雨,雨便又停了。
太陽重新照耀著草原,雨水瞬間被蒸,一片悶熱,竟彷彿來到了夏天。
再往前去,草枝微黃,帶著白霜,白草道漸漸融進草原里,看著一片蕭瑟,彷彿入了秋。
周園裡的這片草原,果然極為神秘,不知道是因為空間扭曲還是時間流的問題,四季的交替極為迅疾,時常給人一種措手不及的感覺,最誇張的時候,在短短的十餘里路程里,他們便從春天來到夏天,又從秋天進入寒冬。
環境雖然嚴酷,但畢竟可以解決,最讓他們感到安慰、同時又更加緊張的是,再也沒有遇到一隻妖獸。
跑出被雨雲遮蓋的夏季,陳長生把徐有容放在一片爛漫的春花里,然後取出在冬天準備好的一大塊潔白的凈雪以及在前兩座廟裡拿的器具,開始融雪煮水,同時開始把清晨時分捉的那隻秋雁拔毛剖腹,準備做一鍋菱角燉雁肉。
食物的香氣漸漸瀰漫開來,道路旁的草原里卻是一片安靜,沒有任何聲音。
這種詭異的死寂,曾經讓他們很警惕,但現在已經學會了無視。
他更擔心的是時間問題,按照流水瓶上的刻度,他們進入周園已經過去了二十幾天,每次周園開啟只有百日,一旦閉園,裡面的小世界規則會有一次倒錯,生活在裡面的妖獸游魚沒有問題,但擁有識海的修行者,卻會直接被天雷轟死。
他不知道周園外的世界現在是什麼情況,按道理來說,園門既然關閉,肯定會引起園外人的注意,主教大人梅里砂和月下獨酌應該會做出反應,只是不知道有沒有辦法把園門打開,再就是在周園裡的那數百名人類修行者已經聚集在一處,會不會離開那園林,來尋找在山野里落單的同伴?
當然,對於後者他沒有太多的信心。
「隨著越往草原深處,時間越慢,現在我們在的地方,一天大概只相當於外面的一刻時間,所以暫時不用擔心周園關閉。」徐有容這些天清醒的時候,一直在用命星盤進行推演計算,通過兩個流水瓶的細微差異和草原邊緣那輪要落卻始終不肯落下的太陽運行的度,得出了一個相對準確的結果。
說這番話的時候,她在陳長生的背上,拿著流水瓶在看,只有一隻手能夠扶著他的肩,自然完全趴在了他的背上
到現在,他們兩人已經變得熟悉了很多,相處也隨意不少,她抱著他的動作已經很自然,不像最開始的時候,哪怕虛弱到無力支撐,依然雙手扶著他的肩,讓自己的身體與他的後背保持些微的距離,很是辛苦。
陳長生現在也不再像最開始那般小心翼翼,極可能用最舒服的姿式挽著她的腿,而不再擔心會不會太上了些。
同時,她的隨意讓他也更加安慰,能夠感受到柔軟的少女身軀,在漫長彷彿永無止盡的旅程里,為他增添了很多力量。
身後傳來的觸覺真的很軟,他不好意思想像她的身體,卻很自然得出一個結論,果然如傳聞中一樣,秀靈族的少女確實很迷人。
想到少女現在重傷未愈,自己卻在想著這些事情,他覺得有些慚愧,可能是為了化解這種情者,他說道:「以後……叫你軟軟好不好?」
這依然是沒話找話,而且是最笨最糟糕的那種典型例子。話一出口,他便有些後悔。
一路行來,他很清楚她是個清冷的女子,頗有端莊之氣,絕對不可能喜歡這種調笑。
徐有容當然不喜歡,如果是平時,她肯定會非常生氣,然後把陳長生打到落落都認不出來。
但不知道為什麼,這時候她的臉上滿是羞惱之意,卻沒有說什麼,也沒有做什麼。
在春花夏雨秋實冬雪裡,他們走過四季,繼續前行,偶爾歇息,打怪做飯,調息靜神,然後總能找到一座舊廟。他們變得越來越熟悉,哪怕不說話的時候,靜靜看著彼此,也都不再覺得尷尬。甚至有些時候,他會做個鬼臉,逗虛弱的她笑一笑。
當然,歇息等肉熟的時候,他們還是經常會說話,而且往往都是徐有容主動要求他說些什麼。她從很小的時候,便成為了這片大6最出名的的人,萬眾矚目,出入都有無數強者隨侍,但她是孤獨的。他在西寧鎮只有師兄一人相伴,來到京都後,也習慣了國教學院的安靜,但他從來都不孤單。他能感覺到她的孤單,所以每當她想聽些什麼的時候,他都會開始說,漫無邊際的隨便說著一些小事,比如哪種魚好吃又無毒,溪水最清的時候,可以看到十幾丈深的潭底,那裡有一種豚魚,只要去了劇毒的內臟,最是好吃不過,還有山上的那些松樹真的很像妖獸。
偶爾她也會說說,比如小鎮上哪位大嬸最喜歡罵街,哪家館子的菜最好吃。他聽得不是很懂,猜想應該是她長大的地方。只不過因為越來越虛弱的緣故,而且她覺得自己這十五年的人生在別人眼中看來無比耀眼,和陳長生的生活相比卻是那樣的枯燥乏味,所以有些自卑,不想多談。
她很感謝陳長生陪自己這麼一個無趣的人說話。
某天風雪再至,他們在白草道畔的第七座舊廟裡休息。
在篝火畔,陳長生結束了對自己童年的回憶。
她看著他真摯說道:「你真是一個好人。」
陳長生心想這個評價還算不錯。
她輕聲祝福道:「願聖光與你同在。」
夜雨舊廟,開始第一次真正的談話,到現在,已經過去了數十天。
願聖光與你同在。
她每天都會把這句祝禱說一遍。
他們離周獨夫的陵墓越來越近,她也越來越虛弱。
靠黑龍的玄霜寒意,陳長生的傷在緩慢地復原,但她的情況卻沒有任何好轉。孔雀翎的毒在她的體內不停地蔓延,漸漸開始肆虐,她的天鳳真血流失的太多,沒有任何辦法。陳長生曾經冒險深入草原,獵殺了好些妖獸,但到了現在,那些妖獸的血,無論是火性的還是寒性的,都已經無法給她帶來絲毫的幫助。
她裹著他的外衣,靜靜靠在草堆上,看著柴堆里跳躍的火苗,不再說話。
雪廟一片安靜,即便是風也停了。
看著她蒼白的臉,還有那雙水色漸涸的眼眸,陳長生覺得很難過。
那是提前開始的難過。
他想說些什麼,來打破此時廟裡壓抑的死寂,卻不知該說些什麼。
看著他低著頭,徐有容知道他的心情,平靜說道:「和你無關。」
陳長生抬起頭來,看著她說道:「雖然到現在,你都不肯說第一天夜裡的事情,但我知道肯定是你救了我,而且你一直沒有扔下我。」
徐有容靜靜看著他,說道:「你也一樣。」
陳長生說道:「我現在忽然明白了那天夜裡你說的話,如果我的實力足夠強大,像你沒有受傷之前那樣強大,那天面對那些魔族強者,我還是可以帶你離開,而不是在迫不得已的情況下逃進這片草原,走上了這條絕路。」
徐有容說道:「相反,我覺得你那天夜裡說的話才有道理,如果我不是這麼逞強,或者我根本不會受傷。」
這是她現在真實的想法。如果在周園裡現魔族的蹤跡後,她不是因為驕傲的緣故,單身走上那條山道,而是選擇與別的人類修行者聯手,比如離山劍宗相熟的少年們,又比如說那個叫陳長生的傢伙,這一切都有可能不會生。
雪廟裡重新變得安靜起來,沉默的令人不安。
陳長生不喜歡這種安靜,想著先前她的那句祝禱詞,問道:「這是你們族人的習慣?」
徐有容心想雪山宗終究還是太偏僻了些,他對道藏無比純熟,卻連這都不知道。
「是的,祝你一生平安的意思。」
「謝謝你。」
「我也謝謝你。」
徐有容一日比一日虛弱,卻從來沒有忘記說那句話。
那是她真誠的祝福與希望。
她知道自己大概很難再離開這片草原,那麼如果還有生的可能,她想盡數交給這名好心的雪山宗弟子。
就在她十五年的生命彷彿要走到盡頭的時候,白草道提前來到了盡頭。
就在她的眼睛快要閉上的時候,她終於看到了那座陵墓。
她在陳長生的背上,比他要高些,所以要比他先看一瞬間。
那座陵墓遠遠望去,更像一座山,山間沒有斷崖,青樹也很少,於是能夠清晰地看到從陵頂到陵腳的那數道直線
陳長生看著有些眼熟,向那座陵墓走得更近了些,才想起來,原來很像天書陵。
在草原里行走了數十日,終於找到了傳說中的周陵,怎會不激動,只是他和徐有容現在已經很疲憊,很難表現出來喜悅或者緊張。
順著白草道繼續向前,十餘里的距離,仍然用了很長的一段的時間,二人才終於走到那座青陵之前。
由此也可以推算出,這座陵墓究竟有多高,多大。
來到近處,陵墓的細節被看得更清楚,高大也變得更有實感,比如直接通往陵壁正中央那條數千丈長的神道,比如那些組成陵體的巨大方石,和遠方第一眼看到時相比,氣勢頓時恢宏了無數倍,一股威壓與肅穆感迎面而來。
陳長生注意到,在這座陵墓的四周,有十根石柱。那些石柱高約數丈,表面上雕刻的花紋早已被數百年的風雨侵蝕成了模糊不清的痕迹,看著很是破舊。與宏偉的陵墓本體相比,這些石柱顯得有些怪異,不因為別的,就是顯得太矮,看上去有些不搭。
「你可能不知道,離宮外面也有很多石柱,我當初第一次看到的時候就覺得很怪,沒想到這裡也有。」
他說道:「不知道為什麼,這座陵墓我看著也覺得很奇怪,說像天書陵,又感覺哪裡有些不一樣。」
徐有容有些虛弱地笑了笑,心想自己三歲的時候,就天天在離宮外面爬那些石柱玩。
她伏在他的肩頭,艱難地抬頭看了這座陵墓一眼,神情微惘道:「陵殿的規制有些像長生宗的金殿。」
「不錯,就是這個問題。」陳長生說著:「這座陵墓像極了很多周園外著名的建築,但全部都合在一處後,感覺有些
徐有容與他同時說道:「……不倫不類。」
說完這四個字,兩人相視而笑。
對周獨夫這位最為傳奇的至強者,任誰都會敬畏無比,來到他的陵墓前,想必連說話都不敢大聲,更何況是如此評點。
如果是別的修行者,來到周獨夫的陵墓前,不說激動的難以自已,淚流滿面,想必也會震撼無言,甚至會大喊大叫才能泄心頭的興奮。
但陳長生和徐有容沒有,他們顯得很平靜,甚至有些不在意。
就在他們顯得有些不夠尊敬地說出這四個字的瞬間,一路逃亡行來的疲憊與艱辛,似乎就此消失無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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