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名从雨夜里平空出现的道人,就是国教学院的前院长商行舟,也是太宗年间便极为神秘的计道人。
他是今夜京都之事的领袖,或者说主谋。
在他出现之后,天地间便只能听到天海圣后与他对话的声音。
无论朱洛与观星客,还是已经进入京都的十五位王爷,都保持着安静,这代表着尊重,或者说敬畏。
但天地很辽阔,世界很大,终究不会只有一种或者两种声音,总会有些别的声音出现。
“何必如此?”
一道声音在京都东南方向的水渠间响了起来。
行驶在水渠里的那艘大船缓缓停下了来。
站在船首的那名道姑神情骤变,闪电般伸手,却抓了一个空。
在幽暗的渠水里始终荡漾着一抹别样的红色,这时正在渐渐淡去。
下一刻,天书陵外的夜空里忽然多出了一道亮光,将自天而落的雨线照耀的清清楚楚,也照亮其间的一道身影。
那不是阴云里落下的闪电,而是那道身影与天书陵禁制相遇时生出的气息。
那道身影从雨空里缓缓飘落,落在了天书陵外的河畔。
那是一位中年文士,长衫已经被雨水打湿,却丝毫不显狼狈,平静的眼神里,有一种令人心折的风采。
他的右手尾指上系着一朵鲜红的小花,此时在雨中轻轻地摆荡着。
别样红。
这位神圣领域的强者,也没能突破天书陵的禁制,被隔绝在了外面。
但既然他已经发出了自己的声音,那么便会继续发声。
一道尖锐的破空声响起。
别样红的身影骤然虚化,重重雨帘里出现一道清晰的通道,天书陵外那条河上出现一条笔直的浪花。
瞬息间,他便闯进了天书陵,来到了神道的最下方,那片石坪的前面。
但他没有办法再继续前进,因为天海圣后看了他一眼。
一道闪电自天而降,落在了别样红的身前。
一片炽白刺眼的光线,直接将那条浅渠里的水尽数蒸发,坚硬的黑石上出现了数道极粗的焦痕。
别样红望向神道尽头的天书陵顶,神情凝重。
先前那一刻,他感知到了天地气息的隐约变化,停下脚步,不然他便可能被这道闪电击中,身受重伤。
天海圣后只是看了一眼。
她展露出来的境界实在是太可怕了,居然隐约已经有了能够调动天地法则的感觉!
所有人都知道,天海圣后的境界深不可测,但直到此时,人们才知道,所有的猜测,依然是低估了她!
西北官道上,观星客抬起头来,把笠帽向上推了推,露出一张平淡无奇的面容,眼里有几分凛意。
轮椅里的朱洛静静看着那处,用左手轻轻地敲击着剑鞘,那是他现在唯一的手。
“京都是朕的主场,你们不该选在这里。”
天海圣后对这个世界平静说道。
别样红停下了脚步,但他还可以继续发出自己的声音:“无论在何处,我们终究是要来的。”
“朕不希望你来。”天海圣后看着他平静说道:“因为朕不想杀你。”
别样红说道:“既然读的是圣贤书,总要求个心安。”
天海圣后说道:“不愧是别样红,朕心甚慰,在这些人里,朕一向觉得就你还算不错,别有颜色,别有气度。”
夜雨骤乱,化作无数水波,天书陵外那条河里的浪花变得放肆起来,气息微乱。
那名道姑也来到了天书陵里,站在了别样红的身边,神情警惕地望向上方。
“你这一生做的最糊涂的事情,就是娶了这么个东西。”
天海圣后看着别样红微嘲说道。
那名道姑便是他的妻子,同列八方风雨里的无穷碧。
无穷碧听着这话很是愤怒,觉得夜雨的声音和那个女人的声音好生令人心烦,却不敢有何表示。
这种时候,别样红也不能说些什么,稍一沉默后说道:“娘娘,既然总归是死,您为何不给他一个痛快?”
他的这句话没有说完。
没有说完的后半段是――然后,我们来战个痛快。
……
……
痛快,在很少的时候可以理解为痛且快哉。
陈长生这时候非常痛苦,感受不到任何快哉,哪怕雨中的夜风来自千里之外,越来越劲。
听着别样红的话,天海圣后侧身看了他一眼,只是漠然的一眼,便把他身体里的情况看得分明无比。
按天机老人的推演计算,他还没有出生便已经日轮尽毁,九经皆断。
此时的陈长生,则是七十二道经尽数断裂,三百六十五处气窍都已经破开。
他正在承受难以想象的痛苦,就像当年在她腹中时一样,只不过那时候的他还无知无觉,世间唯一能够感受得到他的痛苦的人就是她。
天海圣后想着当年怀他时的痛苦,生他时的痛苦,微微皱眉,有些厌憎。
夜雨渐急,却有星辰隐耀,还有更澄静宁柔的那片光华。
观星客推着轮椅里的朱洛,也来到了天书陵里。
四方风雨至。
那道人在不知何处的夜雨里。
那僧侣在数万里外的溪畔。
今夜的京都本就是天海圣后的谋划,此刻人都已经到齐了,陈长生也没有任何存在的价值了,那么自然可以死了。
从夜空里落下的雨越来越大,相连成线,然后渐要如注,挟着的夜风也变得越来越大。
风雨深处传来轰隆隆的雷鸣,不时有真正的闪电照亮夜空,照亮了天书陵顶的画面。
天海圣后负手站在神道边缘,绝美的脸庞上没有一丝多?的情绪,黑发在身后飘舞着,如魔神一般。
暴雨无法打湿她的一根发丝,却让陈长生湿透了衣衫。
陈长生脸色苍白,浑身湿透,看着异常虚弱,可怜。
他喘息着,用撑着满是积水的地面,艰难地抬起头来,望向她。
此时此刻,他真的很平静,因为他已经麻木了,他对这个世界已经失望到了极点。
天海圣后感知到了他的动作,淡然说道:“有容想要救你,我把她送走了。”
说这句话的时候,她没有转身看他。
陈长生因为寒冷、痛苦、失望而变得有些麻木的身躯,在听到这句话后变得稍微软了些,胸口处还残着最后一点暖意。
是啊,这个世界终究还是有人在意他,比如有容,比如国教学院里的人们,比如远在白帝城的落落,比如不知在哪里的师兄……
“谢谢您。”他看着天海圣后的背影说道。
他感谢她在自己生命的最后一刻里说出这句话,从而帮助他想起,生命里终究还是有些美好。
这样当他离开的时候,或者会因为怀念而有些不舍,但至少不会因为无所怀念而难过。
雨越来越大,顺着白石神道的两侧向天书陵下流去,越汇越多,最后渐要变成瀑布一般,声势很是惊人。
夜雨声烦,暴雨成灾,树林里隐隐可以看到很多野兽走避的身影,却再也无法听到秋虫的鸣叫。
一只松鼠在树林间跳跃着、穿行着,似乎想要找到合适的避雨位置,却无法做到,很快便被淋湿,雨势太大,以至于松鼠本应油滑防水的毛,都无法完全承受得住,蓬松的尾巴耷拉了下来,灰毛湿漉漉地贴在身上,看着很是可怜。
如果那些灰毛是干燥的,蓬松的,或者这只松鼠看上去应该很肥。
就像先前百草园树林里的那只松鼠一样。
天海圣后的目光随那只松鼠在树林间移动,直到很久之后,才收回来。
天书陵这里,已经是强者云集,夜雨里的京都看似平静,不知有多少暗流正在涌动。
她对大周王朝的统治,正在遭受最强有力的挑战。
然而在这个时候,她却很专心地看一只松鼠躲雨。
她究竟在想什么?
“两年前在宫里,你应该看见过一只松鼠。”
她忽然说了这样一句话。
这句话没有头也没有尾。
陈长生有些恍惚,不知道她在说什么。
然后,他恍惚记起来了一些事情。
那真的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两年前青藤宴的那个夜晚,他被莫雨引入冷宫,被桐宫阵法囚禁,他为了脱困,冒险经由生门进入地底,却遇着了黑龙,好不容易回到地面却到了皇宫里的一方池塘中。
当时池畔边站着位中年妇人,不知道是准备洗手还是洗衣裳。
当时在池塘里的他,浑身湿透,形容狼狈,又值深夜,那位中年妇人似是被吓着,向后退了一步,木屐踩在青石上,发出一声响。
当时池畔的林子里,有只松鼠正在吃食,被吓了一跳,扔下果子跳到偏殿二楼,顺着栏杆奔跑,摆动的尾巴带歪了一个花盆。
当时中年妇人就在那盆花的正下方。
当时陈长生始脱困境,还在深宫之中,正是紧张万分,不能被人发现的时候,但看着这幕画面,却是想也未想便冲了过去。
他把那名中年妇人抱进怀里,转了半个圈,这样,就算花盆落下来,也只会砸到他的背上,不会砸中对方。
幸运的是,那个花盆没有落下来。
现在想来,这一切并非真实,因为她不是普通的中年妇人,她是天海圣后,又怎么会被吓到?
当时自己的那些动作,在她的眼里,肯定很多余,很可笑吧?
只是为什么她这时候会忽然提起那只松鼠呢?
想着当时,陈长生微觉惘然。
……
……
(在唐诗鉴赏大辞典里,对李商隐这首诗的那两句有不同解释,我认同那种解释,可待,是何待,只是,是正是、便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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